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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洪權 || 鄭振鐸致趙景深、致巴金信劄三通考釋

袁洪權 汇智澳门 2023-02-15
[提  要] 新近翻檢鄭振鐸的相關文獻時,筆者發現鄭振鐸致趙景深的信劄六通收錄在《鄭振鐸書信集》(1988年)內,但前兩通信劄缺寫作年份的考訂。另外,在《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珍品大系 信函卷》(2009年)內,也有一通鄭振鐸致巴金的“便簡”,整理者並沒有標注其確切的落款日期。圍繞鄭振鐸這三通信劄的寫作年份進行考訂,並對信劄背後的文事細節作歷史性還原,可為鄭振鐸年譜的編訂提供更加準確的周邊史料。[關鍵詞] 鄭振鐸  致趙景深  致巴金  信劄  考釋[基金項目] 本文係教育部2019年度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招標項目“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料編年整理與研究”(項目號:19JZD037)的階段性成果。[作者簡介] 袁洪權,西南科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[原文出處] 《澳門理工學報》(人文社會科學版)2021年第1期“文學研究”欄目


一、十一月一九日和八月十二日鄭振鐸致趙景深信劄

《鄭振鐸書信集》由劉哲民主持編訂,採取影印的方式,把鄭振鐸留存的三百九十三通信劄予以出版,這的確是一件功德無量的雅事。這些信劄包括了鄭振鐸致張壽鏞、致趙景深、致張元濟、致顧廷龍、致徐鴻寶、致劉哲民、致徐文埛、致梁思永等人,涉及鄭振鐸的交往史和在戰時(1938~1945)淪陷區文物搶救的細節。但查看其版權頁,我們發現這部出版於1988年的“線裝書”,當年的印數很少,僅印行五百部在世面流傳。查看孔夫子舊書網平台的售書情況,亦僅有幾部且價格極其昂貴(最低售價為1,080元),這進一步導致這套書信集的文史價值沒有引起廣泛注意。另外需要指出的是,這種信劄的影印方式,也給部分研究者的文字辨識工作帶來難題(度)。儘管此前劉哲民1983年編輯的《鄭振鐸書簡》(學林出版社,1984年)公開出版,部分書信的文字整理工作已經完成,但研究界關注並利用《鄭振鐸書信集》的程度還是不高。1998年11月,花山文藝出版社推出《鄭振鐸全集》,書信卷本應為鄭氏全集之重頭戲材料,但從全集的編排來看,僅有一卷(第十六卷)為書信卷,與海量的鄭振鐸信劄相較而言,真可謂是滄海一粟。即使是這少量的信劄,一方面有辨識文字的誤植,另一方面則是某些信劄年份編訂的錯誤或無法辨識。這裡,筆者選擇鄭振鐸致趙景深的兩通未考訂年份信劄作為研究對象,並糾正鄭振鐸致趙景深另一通書信的標注錯誤。

鄭振鐸致趙景深的信劄,留存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出版的線裝本《鄭振鐸書信集》內共六通,其中四通標注了信劄的寫作時間(1938年12月17日、1939年5月15日、1941年11月19日、1947年9月29日),兩通信劄(12月19日、8月16日)因編者沒有標注信件的寫信年份,反而使這兩通信的文史價值並沒有真正呈現出來,更不用說去考訂信件背後的文事。《鄭振鐸全集》第十六卷收錄鄭振鐸致趙景深信劄共八通,除《鄭振鐸書信集》內六通照錄之外,新增1932年7月14日、1934年3月30日兩通(目前,筆者並沒有看到這兩通信劄的影印件披露)。未標注年份的第一通信劄的內容,整理文字如下:

景深兄:

昨未深談為歉!《番石榴集》已交商務排。契約奉上,乞轉交湘嫂。(本可預支版稅,但弟意不必預支)。又,《清人雜劇二集》敘目,茲並附上。匆匆此回,未及奉別為憾!匆候

著祺

弟 鐸
十一、一九

需要指出的是,信劄的落款時間並不是手稿影印版1988年12月所認定的“十一、一九”,應該為“十一、二九”。此信劄在《鄭振鐸全集》第十六卷內的年份標注為“□□□□”,承續的是1988年1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線裝版《鄭振鐸書信集》的標注方式,時間仍舊認為是“十一、一九”,沿襲著這一錯誤的認定。要真正考訂此信劄的寫作年份並不難,關鍵之點在於對信劄內容的“理解”。信劄中提及到《番石榴集》的出版,並提及了一個人:“湘嫂”。從《番石榴集》這本書的名字入手,我們發現這是“新月詩人”朱湘(1904~1933)的翻譯詩集,1936年(民國二十五年)3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。“湘嫂”當然指的是朱湘的夫人劉霓君。那麼,出版社排定這部詩集的時間,顯然在正式出版之前。所以,結合信末的落款時間,我們可確定:信劄寫於1934年11月29日,或1935年11月29日。羅念生曾提及過《番石榴集》的出版命運:“這本453頁的集子應該費去多少心血,多少工夫!我們還可以從那部書信集裡知道這詩集所遭遇的命運。這工程大概從1922年就已開始。他很早就譯出布朗寧(Browning)的《海外鄉思》一詩,因為把‘梨’譯成‘桃’,惹起了一場無謂的爭辯。到1930年已集成一部翻譯的短詩,名叫《若木華集》,開明書店想印又沒有印。當即由譯者取回,加進一些新譯品,更名為《番石榴集》。同時他又譯成了三篇長詩,命名為《三星集》。這集子開明書店沒有接受,岐山書店接受了,又沒有印。詩人投江後,這兩部遺著還是無法印行。我當時寫信給趙景深先生,請他把這兩部書交給我,後來說是有人介紹到商務去了,商務把《三星集》和另一篇長詩附入《番石榴集》,於今年3月出版了。”1933年12月5日,朱湘在安慶往南京的輪渡上、經過采石磯河段時投水自盡。詩人投江之後,按羅念生的話來看,《番石榴集》仍舊無出版之機會。鄭振鐸與商務印書館的情感很深,他是1931年9月才離開上海的商務印書館,前往北平執教於燕京大學國文系、清華大學中文系。向(上海的)商務印書館打聽《番石榴集》出版之安排,也算是鄭振鐸受老友趙景深之托的極力回應(至於背後有沒有鄭振鐸的“推薦”,有待商務印書館之檔案公開)。

  信劄末尾的“匆匆此回,未及奉別為憾”,乃鄭振鐸生活行蹤之“記錄”,涉及鄭振鐸人生的一段公案:他離開燕京大學回到上海的確切時間。所以,鄭振鐸何時重回到上海定居,成為信劄考證時間的又一關鍵之點。因為從常識的人際交往來看,鄭振鐸定居上海之後,與處於同一城市的趙景深就沒有必要在信劄中那麼客氣,說出“匆匆此回,未及奉別”之類的客套話。1935年2月12日,《北平晨報》刊登消息:“鄭振鐸辭燕大教席”。1935年6、7月間,鄭振鐸舉家遷往上海。給趙景深信劄中的“匆匆此回,未及奉別為憾”,所指為1934年11月下旬的“上海之行”,主要目的是為“新文學大系”編選之事。鄭振鐸於11月28日晤見趙景深,第二日(11月29日)給趙景深寫信,一方面交待朱湘遺著出版的細節(包括與商務印書館的交涉),另一方面亦為趙景深的學術研究提供資料(寄送《清人雜劇二集》敘目)。魯迅日記從側面透露了鄭振鐸的上海之行,1934年11月25日日記有“下午西諦來”,說明遲至11月25日,鄭振鐸的上海之行並沒有結束。鄭振鐸的這次上海之行,內在原因或許涉及他的燕京大學國文系糾紛,從魯迅的覆信中可以窺見。此前的11月8日,魯迅曾給鄭振鐸覆信,談及“教書固無聊,賣文亦無聊,上海文人,千奇百怪,批評者謂我刻毒,而許多事實,竟出於我的惡意的推測之外,豈不可歎”。11月7日,魯迅“得西諦信並《十竹齋箋譜》樣本六幅”,此信未曾公開,但從魯迅的回信談及“教書固無聊”,顯然針對的是鄭振鐸信中透露的燕大教職煩惱之事(涉及國文系風波及驅鄭運動)。

信劄中鄭振鐸抄錄給趙景深的“《清人雜劇二集》敘目”的內容,亦是考證信劄時間的一條線索。此前,《清人雜劇二集》的書籍廣告曾由《劇學月刊》第三卷第十二期刊載,時間為1934年12月,這是對這套書的介紹文字,相當於今天的書刊廣告文字。鄭振鐸《清人雜劇二集》的《題記》,寫畢於1934年5月22日。《清人雜劇二集》出版時間為1934年5月,印制方式為影印,“收徐石麟、葉承宗、洪昇、俞樾等人的雜劇四十種,首以徐石麟《坦庵買花錢》始,末為俞樾《老圓》,所收洪昇《四嬋娟》、孔廣林《松年長生引》、俞樾《老圓》等為過去流傳甚少之劇本。並附有跋文及作者生平著作簡介。有民國二十三年長樂鄭氏影印本”。按照當時售書的情況來看,此書採取的是預售,書價相對來說並不低(一函八冊,定價八元,五函共四十冊,定價至少在四十元,即使是預售,估計定價不會低於三十元),這個定價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得了的。時人對鄭氏這種輯錄功德給予高度評價,趙景深本為戲曲研究專家,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當然期待看到這個書單。從他後來寫作書評文章《清人雜劇二集》來看,這應該是鄭氏遞交趙景深關於“《清人雜劇二集》敘目”之後發生的“事情”。這也說明,信劄的寫作時間指向的是1934年。這通信劄讓學術界進一步看到,儘管1934年11月前《番石榴集》交付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出版,遲至1936年3月出版前,它又被拖延了一年多的時間。譯詩集《番石榴集》出版背後的命運波折,與朱湘的人生遭際有著驚人的相似。新近影印出版的《王伯祥日記》透露了鄭振鐸1934年11月的行蹤,剛好接續了前引魯迅1934年10月25日日記,對學術界理解鄭振鐸致趙景深的這通信劄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。王伯祥日記1934年11月26日,有鄭振鐸的行蹤記錄,至11月30日鄭振鐸北返。這裡,筆者抄錄這幾日涉及鄭振鐸的內容:

11月26日:振鐸昨日到滬,今電話約於午後四時許在福州路總店晤談。良才亦有電話約談,因於午後三時半自總廠往總店,先後晤良才及振鐸。伯懇事於良才一談中解決之,此人究不能信任也。柯氏情形亦於振鐸談話中詳悉之,注冊事恐將全仰仗開明耳。六時半,辭鐸等出,赴廉遜善元泰之約,談兩時許,九時於雨中乘車返。(第354頁)

11月27日:午後振鐸來,談半日始別。本約共飯,以其祖母明日慶壽,今晚須歸侍家宴而罷。(第355頁)

11月28日:下午五時,堅吾來,因共往虹口大旅社賀振鐸之大母壽。除諸熟人外,復晤冀野、良才、乃乾。談至十時許,歸。當赴筵時,瑴人亦偕雪村夫人、丏尊夫人、聖陶夫人、仲華夫人等俱在,先予等行。振鐸大母陳太夫人壽八十,而望之如六十許人,康強可羨。每見七十稱慶而羿羿受賀者,真不啻天壤矣。(第356頁)

11月29日:夜飯後看傅沅叔《衡廬日錄》(載《國文周報》十一、四十六。)及鄭西諦《北平印象記》。(載《中學生》五十)(第357頁)

11月30日:午間振鐸來,因邀聖陶、曉先、調孚共赴北四川路新雅酒樓午飯。二時散,鐸乘車去,下午四時即登程返平矣。(第358頁)

王伯祥日記詳細記錄了鄭振鐸1934年11月的上海之行,到達日記為25日,當日鄭振鐸就到魯迅寓所與魯迅見面。26日、27日,鄭振鐸見老友王伯祥,談事。值得注意的是27日這一日的日記,“本約共飯,以其祖母明日慶壽,今晚須歸侍家宴而罷”的內容,透露了鄭振鐸回上海的主要目的,其實是為自己的祖母八十大壽做壽,友人提供晚宴他仍舊拒絕。28日,鄭振鐸的祖母壽宴在虹口大旅社舉行,參加壽宴的人想來很多。日記中提及了王伯祥的夫人秦瑴人帶著章雪村、夏丏尊、葉聖陶、金仲華等的夫人,說明章雪村、夏丏尊、葉聖陶、金仲華等文化界名人當時均在現場,這當然是一場重要的文化界人士的聚會。30日,鄭振鐸北返,結束他短暫的上海之行。這裡亦可看出,1934年11月25日至30日鄭振鐸的上海之行,與趙家璧談“中國新文學大系”的編選僅為其中之一項內容,主要的目的是為自己的祖母陳太夫人慶賀八十大壽。趙景深作為上海文化界的重要人士,參加了這場壽宴的活動。但這一日參加的文化人甚多,鄭振鐸迎來送往的客人應不少,與趙景深的交談不可能很詳細,故才有第二日(29日)給趙景深寫信,出於禮節表達出“昨未深談為歉”,另交談其他事項(包括《番石榴集》的出版事宜)、抄錄《清人雜劇二集》敘目,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。信劄末尾的“匆匆此回,未及奉別為憾”,說明鄭振鐸此行的時間頗短(寫信後第二天即離開上海),與鄭振鐸的行程記錄也是相吻合的。

《鄭振鐸書信集》收錄的鄭振鐸致趙景深第二通信劄,這通信劄的內容抄錄如下:

景深兄:

來信收到,隋樹森先生擬印行《珍本曲叢》,聞之,甚為高興,惜弟“珍本”近已無多,然二三十種是可以有的,也不必談什麼條件,只要出版後,送書若干部耳(五至十部),俟有成議,當將“目錄”開上也。專此,順頌

撰安

弟 鐸拜上
八月十二日

此信劄收錄在《鄭振鐸全集》第十六卷內,仍舊以“□□□□”的方式標注年份,並不能確定真正的年份。信劄中提及的隋樹森擬印行“珍本曲叢”,應該是有所指的,我們只能從隋樹森及“珍本曲叢”的印行周邊材料來考索。隋樹森(1906~1989)是著名的元曲研究家,曾以《全元散曲》的編訂工作享譽學林。他1982年寫的《〈雍熙樂府〉曲文作者序》中談到,“現在說來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我開始準備校輯《全元散曲》的資料”。這提示了一個時間點,1982年隋樹森寫自序提及的“四十多年前”,至少在1940年前後,那時他因抗戰內遷至大後方四川,任職國立編譯館,“主要工作是審查當時書店編好了的中小學教科書。審定各科學術名詞的漢譯名,也編譯一些一般用書”,“在這段時間,業餘我還是編譯一些書,沒出版的……已出版的,有翻譯的鹽谷溫的《元曲概說》,竹田復的《中國文學思想》,青木正兒的《元人雜劇序說》”。隋樹森接著還說到,“由於我譯了兩本日本漢學家論元曲的書,所以逐漸對元曲的研究發生了興趣。因此,後來元曲成了我對它用力最多的一門學科”。“珍本曲叢”本來就是隋樹森對元曲文獻史料的輯佚工作之一項,那這個時間可以從兩本書的出版時間推定出來。這兩本書,一本是鹽谷溫的《元曲概說》,初版時間為1947年11月(商務印書館),一本是青木正兒的《元曲雜劇序說》,初版時間為1941年7月(開明書店)。如果這兩本書來看,隋樹森對元曲發生興趣時間來看,應該在1941年7月之前。

其實,隋樹森對鹽谷溫的《元曲概說》的翻譯工作早在1940年前就已譯就完成,該書第一版有譯者隋氏的序言,其中有這樣的文字說明:“青木正兒曾經寫了一本《元人雜劇序說》,作為他所譯的《元曲選》的弁言。那本書在一年前便由筆者把它翻譯過來了。”這篇譯者序言的寫作時間,為“民國三十年三月”(1941年3月)。1941年3月的“一年前”,當然指的是1940年。隋樹森在1980年代的《元人散曲的幾次新發現》中,提及民國時期馬廉(字舜民)的《筆花集》、張可久(字小山)的《張小山樂府》、九卷本《陽春白雪》等發現的重要價值。隋氏提及的《張小山樂府》的發現者正是鄭振鐸,“不料本世紀四十年代,鄭振鐸先生在上海又發現一種《張小山樂府》”。隋樹森知道鄭振鐸的這個元曲史料大發現,當然他可以借助、依托於國家財政資源相對充裕的陪都國立編譯館刊印這項資料,“珍本曲叢”的編輯構想應該包括了《張小山樂府》等在內,這些材料後來都進入到他在1949年後匯編的《全元散曲》。隋樹森對元曲的興趣,其時間點還可以向前推移。鄭振鐸在1938年5月發現了《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》,這個發現對元曲明雜劇的文學史地位評價有著重要的意義,鄭振鐸寫到:“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增添了許多本的名著,不僅在中國戲劇史上是一個奇跡,一個極重要的消息,一個變更了研究的種種傳統觀念的起點,而且在中國歷史,社會史,經濟史,文化史上也是一個最可驚人的整批重要資料的加入。這發見,在近五十年來,其重要,恐怕是僅次於敦煌石室與西陲的漢簡的出世的。”作為元曲愛好者的隋樹森,不可能不知道鄭振鐸的這個發現。鄭振鐸的《跋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》這篇文章,寫於1939年10月17日。按常理推測,隋樹森應該是看到了鄭振鐸這篇文章之後,才引起了他高度的重視,以元曲愛好者的眼光看重這些材料的出現,進而有出版“珍本元曲”之構想。據我的推斷,隋樹森是看到了鄭振鐸的文章《跋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》,和徐調孚在《文學集林》第二期刊載的文章《脈望館本雜劇敘錄》之後,才有編書的想法。《文學集林》第二期出版時間,為1939年12月。在1939年10月與1941年7月之間,只有一年的年份有8月12日,這個年份就是1940年。所以,結合信劄落款的寫作時間,我們可以初步認定此信寫於1940年8月12日。

《鄭振鐸全集》內收錄的鄭振鐸致趙景深的第三通信劄,信劄內容如下:

景深兄:

請兄於明日(星期日,即十八日)正午十二時,到敝寓(廟弄四十四號)便飯,因有北大助教吳曉鈴君,想和兄一談也。匆匆

近祺

弟鐸
二七(1938)年二月十七日

《鄭振鐸全集》編訂時對信劄落款時間的整理明顯有誤。信劄原件的影印件收錄在《鄭振鐸書信集》內,有影印件作為依據。影印件的落款時間為“27/12/17”。另外,“敝寓(廟弄四十四號)”的確切地點在上海,說明此時鄭振鐸已經南下定居上海(如前文所述,鄭振鐸1935年離開燕京大學南下)。信劄中的吳曉鈴為鄭振鐸的燕京大學學生,後轉入北京大學中文系(插入三年級),畢業時間為1937年7月,與鄭振鐸有兩年(1933年9月~1935年7月)的燕京大學師生緣交集。按照鄭振鐸信劄的書寫習慣,這個時間應該是“1938年12月17日”。更何況,借助於萬年曆系統我們可以看到“1938年2月17日”為星期四,18日則為星期五,與信劄提及的“星期日,即十八日”是明顯矛盾的。1938年12月17日是星期六,18日當然是星期日,與信劄所指的時間是吻合的。希望《鄭振鐸全集》出版修訂版時,能夠把這個落款時間更正過來。

關於吳曉鈴(1914~1995)與鄭振鐸的關係,這裡順便交待幾句。鄭振鐸的公子鄭爾康曾有這樣的記述:“鄭振鐸後來擔任了燕京大學系主任,對本系學生所付出的心血就更多了。後來成為著名學者的吳曉鈴、吳世昌等先生,就在他的精心培養下,成長起來。”燕京大學的系主任指的是國學系主任。鄭爾康把吳曉鈴納入這種評價之中應無問題,但把吳世昌納入還是有些“牽強”。有人曾這樣評價過吳曉鈴與鄭振鐸的關係:“作為在吳曉鈴學術生涯中至關重要的人物,鄭振鐸如明燈一般指引他在學術道路上前行,是吳曉鈴一生最為尊敬的師長之一,從研究內容、研究方法等方面都給予了他莫大的指點,同時吳曉鈴亦成為鄭振鐸最倚重的學生之一、工作的左膀右臂,甚至成為身後藏書、文字資料整理的主要負責人。”吳曉鈴在自己的學術研究生涯中,曾兩次提及鄭振鐸對他的學術影響。第一次提及的時間為1947年,在他的《古劇雜考》寫的序言中有這樣的文字:“我的老師鄭西諦(振鐸)先生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。他也許不會想到普通的一句閒話會影響了一個孩子的治學方法。他說:‘《全唐詩》的歷史價值可能比新、舊《唐書》更高,因為那是詩人真正用眼睛看見的社會和時代的記錄。’於是,我從倡優的口裡去聆聽歷史的回聲。這,使我們得到許多可以證明相斫簿籍裡記載錯誤的地方,同時,許多錯誤的地方因此可以得到改正,許多遺漏的地方因此可以得到補充。”第二次是在1979年,吳曉鈴整理完鄭振鐸藏書之題跋文字後,寫了一段文字追憶鄭振鐸:“村舍雨窗,展對手澤,如親硯席,誠不勝山陽鄰笛之痛;因亟付剞劂,庶其不墜。溯自弱冠立雪,忽忽四十餘載,摳衣奉手,獲承緒論,頑劣蹉跎,樸樕無成,亦垂垂入老境,負師啟誘,彌以腐心矣。”文字背後追憶鄭振鐸情感之真切透露,明顯可以讓人體會到。




二、鄭振鐸致巴金的無日期便簡

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的《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珍品大系 信函卷》(第一輯)內,鄭振鐸給巴金的一通信劄收錄在此書中。這通信劄在二十卷《鄭振鐸全集》中並沒有出現過,當然可算作“佚簡”。其實,它應該是一通“便簡”(便條信)。也就是說,它不是正式的書信寫作交流,是臨時性的事項通知,帶有“便簡”的性質,信尾沒有落款書信的寫作時間。編者在整理信劄的過程中,也沒有對此信的寫作時間進行考訂,致使它的史料價值沒有被呈現出來。此處以信劄涉及的時間、和巴金的生平事件進行關聯,試圖還原這通“便簡”的歷史現場。這通“便簡”的內容被編者整理了出來,茲抄錄如下:

巴金同志:

茲訂於二月二十九日(星期三)下午七時在黃化門大街17號敝寓便酌,務請光臨!

鄭振鐸

我們遇到最大的“難題”,是這通“便簡”沒有落款時間。但是,便簡的內容還是透露了它大體的寫作時間,依據在於三條“線索”:1.二月二十九日(星期三);2.黃化門大街17號;3.鄭振鐸。線索三標明,這通“便簡”的寫作時間,我們可以肯定在1958年10月之前,因為鄭振鐸於1958年10月17日因飛機失事遇難殉職,當年是一條重大的新聞。線索二標明了此信寫作之時,巴金和鄭振鐸在同一個城市,這個城市是鄭振鐸的寓所所在的“北京市”,詳細地址為黃化門大街17號。結合鄭振鐸的居所情況來看,鄭振鐸全家搬到北京定居,始於1949年之後,確切的時間為1951年9月前後,此前鄭振鐸的妻子和老母親居住在上海。同年9月30日,在給劉哲民、方行一的信劄中,鄭振鐸提及“北京家已搬到黃化門大街十七號文物局宿舍”。鄭爾康在《鄭西諦年表》內的1952年年份上,特別注明“1952年1月24日,訪印、緬歸來。初遷入黃化門新居”的說法,是鑒於此前的1951年10月鄭振鐸出訪印度和緬甸長達三個多月的時間,黃化門大街17號這個住處作為鄭振鐸的家居之地,長達近七年的時間。1958年10月他出訪阿聯酋和阿富汗前,才決定搬遷至新街口寶禪寺胡同。但鄭振鐸因飛機失事後,家人又搬回黃化門大街17號。線索一指出的“二月二十九日(星期三)”至為關鍵,“二月二十九日”在1949年至1958年間,只有兩個年份,分別為1952年和1956年,因為只有閏年的年份中二月份才有二十九天。借助萬年曆查詢系統,我們得知1952年2月29日為“星期五”,1956年2月29日是“星期三”。所以,這通便簡的寫作年份,應該就是1956年。結合信劄提及的“二月二十九日”,我們確定鄭振鐸寫信時間為1956年2月29日前。可惜的是,儘管《鄭振鐸年譜》1956年2月29日有一條記錄,但記錄的是鄭振鐸的公事,朱偰“允將家藏善本、孤本捐給北京圖書館,以報國家對先君地下矣”,這次家宴的相關情形及其參與人員,卻並沒有被研究者注意到。

鄭振鐸經常在家設宴招飲友朋,公開的魯迅日記和葉聖陶未刊日記均有記錄。魯迅1935年8月6日日記:“西諦招夜飯,晚與廣平攜海嬰同至其寓,同席十二人,贈其女玩具四合,取《十竹箋譜》(一)五本、箋紙數十合而歸。”葉聖陶未刊日記1955年11月16日就有關於鄭振鐸家宴的記載,茲抄錄於此:“七點,至振鐸家飲酒。客為曹禺、徐彬、心清、喬冠華、陳家庭、夏衍、老舍及夫人、廖承志諸人,謔笑盈室,頗得鬆快。菜為振鐸母夫人所作閩菜,色色精絕。酒罷,閒坐至十點而後散。”“謔笑盈室,頗得鬆快”八個字,把鄭振鐸家宴的現場氛圍同聲傳達了出來,文人之間餐桌上的交友,主人對宴會環境營造讓人羨慕不已。鄭氏老母親亦十分歡迎兒子的以餐會友,“色色精絕”的菜品準備,可看出老夫人對兒子鄭振鐸交友招宴的心神領會。

回到信件的內容上來,既然確定這是鄭振鐸1956年2月份給巴金的“便簡”,那說明寫作這通便簡之時巴金應該在北京(便簡中有家宴地址為證)。查《巴金年譜》知道,1956年1月5日至2月3日,巴金有出國之行,此次出國是前往德國參加德國作家大會。二月中旬回國,並在上海寓所接受了記者白樺的“採訪”。月底,年譜還有一條記錄:“二十七日至三月六日:在北京出席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會(擴大)會議,與茅盾、周揚、老舍、馮雪峰等十四人被選為主席團成員,並在會上發言。”如果從會議安排開看,巴金肯定在27日前抵達北京的,那麼這通便簡的寫作時間應該就是2月27日或28日。鄭振鐸主持家宴邀請巴金便酌,可見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。

當然,從鄭振鐸、巴金交往史我們亦可知道,兩人從1920年代建立交往以來,友誼的聯繫從未斷裂。鄭振鐸1958年10月17日飛機失事去世後,巴金寫了簡短的追憶文章。四十年後,他重新記起與鄭振鐸的交往:

我們應當是多年的朋友了。有一天和幾位友人閒談,有一位中年朋友質問我說:“你記得不記得介紹你進文藝界的是鄭振鐸,不是別人!”他說得對,振鐸給上海《時事新報》編輯《文學旬刊》時,我用佩竿的名字寄去小詩《被虐待者底呼聲》和散文《可愛的人》,都給發表了,我還給振鐸寫過兩封短信,也得到回答。

巴金與鄭振鐸的文字交往歷史,可以追溯到1920年代初期。他們的友誼則從1930年代開始走向密切,儘管因在編輯刊物過程中有爭吵,“但友誼卻沒有受到損傷”。人民共和國成立後、特別是1951年9月鄭振鐸舉家搬遷到北京後,他家(黃化門大街17號)經常舉辦家宴,其母有時候親自掌勺為客人們制作閩菜,巴金到北京能夠參加鄭氏舉辦的家宴,其友情並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就可概括的。1998年12月至1999年1月,巴金還在《懷念振鐸》這篇文章上進行文字的“補注”:“這該是我的最後的機會了”,他把留存世上最後的文字,獻給了離世已經40年的老朋友鄭振鐸。

[責任編輯  桑海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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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澳门理工学报》(人文社会科学版)简介

澳门理工学院是澳门特别行政区的一所公立、多学科、应用型的高等学府,成立于1991年9月。学院秉承“扎根澳门,背靠祖国,面向世界,争创一流”的办学宗旨,坚持“教学与科研并重”,为社会培育了大批栋梁之才,成为澳门地区一所充满活力、师资力量雄厚、教学设备精良、专业设置合理的综合性高校。

《澳门理工学报》(人文社会科学版)是澳门理工学院主办的综合性学术理论刊物,1998年创刊,中文版,季刊,每期208页。常设栏目有名家专论、港澳研究、总编视角、中西文化、文学研究、语言翻译、历史研究等。

本刊办刊宗旨明确,坚持高规格的学术要求与规范的编校标准。自2011年改版以来,本刊以其学术厚重、品味高雅、特色鲜明、编辑规范的特点,获得海内外学术界、期刊界好评,有多篇佳作为《新华文摘》、《中国社会科学文摘》、《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》及中国人民大学“复印报刊资料”全文转载或摘编。现为全国高校社科名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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